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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远河

时间:2021-05-08 09:05    来源:十堰晚报  字体:  打印  播报

■ 王成伟

作者简介:王成伟,十堰人,现居上海。作家,梅洁文学馆馆长,品牌营销策划专家。在全国多家杂志和媒体发表作品,多篇作品入选中学试卷和各种选刊。执行主编了散文评论集《梅洁这四十年》,著有散文集《陪你走山河万里》。

母亲出生在一条名叫远河的岸边。家乡的方言口音比较特别,听起来是叫软河,一条水草一样柔软的河。

站在门口的稻场俯望,河水清澈碧绿,阳光粼粼如燃,远河像块圣洁的大碧玉熠熠生辉。肥美的鱼在水面跃起落下。两岸布满各色各样的野花,星星一样闪烁。

母亲说,她小时候最喜欢采来给外婆头上戴了。外婆的笑容就像一朵花开在母亲的心里。可惜母亲七岁那年外婆就病逝了,留下她与三岁的舅舅,和此后一生未娶的外公相依为命。

那条河里,舅舅曾经有一条宽大的木船,常年靠捕鱼为生。夏日的黄昏,艳萍、海波、娟娟我们表兄妹几个常常站在船头和船篷,迎着清凉的河风展开双臂,对着大河和山谷高声呼喊,聆听浪涛的回答。年轻的舅舅在船尾握着方向盘看着我们幸福地微笑。哒哒的马达声在河面低低地盘旋。

靠了岸,很远就能听见外公在河岸的家门口喊我们吃饭,几乎顿顿都有我们永远吃不腻的各种野鱼。威风凛凛的大白狗“赛虎”天天门神一样在稻场边汪汪叫着,给外公帮腔。外公喊两声,它叫一阵,此起彼伏。

那条河养育了母亲一家人,养育了村民们世世代代的生命和故事。

远河纯净的水质把母亲的两条大辫子养得乌黑油亮又粗又长,没想到有一日睡着后被恶作剧的小伙伴偷偷剪短了一大截。

那一次,外公让孩童们难得地见识了他少见的暴怒。因为平时的他,性情温和,待人和善,一手漂亮的书法远近闻名,一到过年,十里八乡的春联全被他义务承包了。

外公记忆力不是一般的好,全套的《隋唐演义》、《水浒传》任一章节随口就能讲述。稻场上夏夜的星空下,纸窗外寒风呼啸的冬夜里,我幼时的无数个夜晚都是听完外公的武侠故事才能安然入睡的。

外公嗜酒如命,午饭、晚饭喝酒是必修课,半夜醒来从床头抓过酒壶喝几口再睡也是常态,岁岁年年醉似酒仙,让大家很是担忧又不解。一直到成年后的我学会了喝酒,才开始懂得揣度,一个有文化追求和个人信仰的独身男人为了守护一对幼小的儿女,要如何面对无止境的生存压力和苦闷人生。可惜,一次醉酒也只能为他提供几小时的精神解脱,醒来依然是无止境的生存压力与孤独寂寞。

不甘心桎梏生活的外公,最终远赴河南找到了他灵魂的寄托——豫剧。学成归来后,招募了村里最有潜质的年轻人成立了豫剧团。他最擅长反串,器宇轩昂的“佘太君”、威风八面的穆桂英等一众老旦角色信手拈来惟妙惟肖,成了乡亲们生命记忆里一辈子的传奇。

我至今还记得十二岁时曾经现场观看过外公和母亲他们的一次演出。在远河岸边最大的一个稻谷晾晒场上,每家每户携老扶幼扛着长板凳带着自炒的南瓜子,熙熙攘攘地走在田野里、山路上,像奔赴一场超级盛会。几百上千号乡亲围坐得黑压压一片,甚至墙头上、树上、房顶上都坐满了人,大都还很得意自己占据了有利的至高地形。偶尔,也有树枝断裂后观者的惨叫声,引起大家哄堂大笑。

露天环境过于空旷,这种没有任何音响扩音设备的乡村舞台,对演员的唱功是个极大的考验。母亲就是因为嗓音好悟性高又勤奋,成了外公最得意的门生。即便如今年龄已经六十有余,舞台上飙起高音依然穿云入雾游刃有余。

相对唱戏,舅舅更擅长敲锣打鼓带领乐队玩花灯扮演老艄公,也是当年外公娱乐集团里的英俊小生。舅妈的花容月貌远近闻名,坐花灯玩贝壳是一把好手。

每年正月初一至元宵节前后,在田野间小路上走乡串户吹吹打打鞭炮声声中,外公都会率领着母亲舅舅舅妈一众三十几人的队伍穿着花花绿绿的演出服摇曳穿行。每家每户给的演出回报不过就是一条香烟,却让所有乡亲的快乐嗨到最高点。我们小孩子就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寻找最佳的凑热闹位置,紧跟着队伍家家户户重复观看。队伍离开很远被大人强拉回家的时候,是孩子们人生最断肠的离别。

外公母亲和舅舅他们温氏家族几乎以一己之力娱乐了十里八乡几十年,在那个电视广播极为罕见的年代,他们是乡民们春节最大的期待,他们就是老乡们的年,是远河沿岸最斑斓多姿的生命记忆。

知道母亲一生酷爱戏剧,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长大后帮母亲找一所戏曲学校无所顾忌地学唱她任何想唱的曲目。可惜我们长大后她就老了,还要帮子女们带孙子。

我和妹妹只能抓住一切见面的机会陪她看几场上海大剧院的新戏,到北京穿越胡同走进梅兰芳大剧院看几场京剧,到苏州山塘街搭乘游船听听评弹,到温州的瓯海尝尝海鲜看看瓯剧。大剧场里的演出票价通常要几百元甚至过千元,母亲每次都心疼钱不肯让我们买票,我们只好偷偷提前在网上把票买好说无法退票,母亲才乖乖遵从。虽然有些剧种母亲并未接触过,但每场都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狂,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都讲解得头头是道,让我也开始慢慢喜欢上戏剧。

在家乡,母亲和一帮资深票友成立了一个取名为武当红的剧团,我请设计师帮他们设计了形象标识和一系列宣传品。她如获至宝,连自己的微信头像都换成剧团标识。

直到一场横来的车祸,母亲才暂时中断了她心爱的戏剧。

父亲打电话描述了当时的场景:一列迎面而来的列车,车轨旁路过的母亲;一瞬间,母亲就在一堆血泊里躺着了;肋骨断了七八根,肺部被骨头戳伤漏气,锁骨肱骨骨折,脾脏受损严重危及生命,一份病危通知书,血红蛋白白细胞红细胞严重异常,无数可怕的生命数据……

当天我飞回家乡,在重症监护室里看到母亲的时候,她头发蓬乱,脸色惨白,身上还有些许手术后无法清理干净的血迹,呼吸机、氧气管、胃管、输液、排液的几十根管子把母亲的身体牢牢控制在病床上,每一秒都无法预知生命走向的母亲就那么在麻醉药中沉沉躺着。

那一刻,我听到死亡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人的魂魄如果可以分十缕的话,那时候我已经看不到母亲的七缕了。母亲距离她生命的远河越来越远……

庆幸的是,经过三次大手术、一些小手术和无数的危险时刻,三个月的奋战后,母亲终于走出医院回到了家。

康复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陪母亲回到远河。

站在碧绿的河水边,在南水北调搬迁后的老屋旧址,点燃三支香,深深地叩拜,感恩远河之神庇佑了母亲生命之河又得以延续,源远流长。袅袅青烟里,仿佛又看见已逝去多年的外公从旧宅里缓缓地走出来,在稻场边喊我们吃饭,身边依然是他最忠诚的大白狗,高大威武的赛虎,汪汪地帮腔,声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辽远的河面上……

(本文节选自《给母亲送束花》,曾入选湖北随州中学试卷)

名家点评

将深情藏入文字,写给了自己生命的母亲,这样的写作者是有良心的。写出“队伍离开很远被大人强拉回家的时候,是孩子们人生最断肠的离别”这种情状,这样的写作者是有才华的。有才华也有良心的写作者是好的写作者。——著名作家野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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