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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厄忆旧

时间:2021-08-07 10:17    来源:十堰晚报  字体:  打印  播报

■ 蔡远福

冯骥才先生在《书房一世界》一书中这般慨叹:“在那些满屋堆积的图籍、稿纸、文牍和杂物中,却一准儿隐藏着自己心知的故事,或者私密。”我也有着类似的体味,就如在我自己的书房,书柜里那本《第二次握手》早已泛黄,每每触目至它书脊上那五个醒目的宋体字书名,情不能已,记忆便不经意氤氲那曾经的时光。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出现过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地下手抄本。顾名思义,它们并非正式出版物,而是以抄录复写或油印的方式在民间秘密流传。

1974年的长春,仲夏时节,伴随着连队里一位战友从首都探亲归来,一本六七万字、原书名《归来》后被北京某厂工人改题为《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开始在战友间秘密传播。在那图书严重匮乏的年月里,抄书的风气像伤风一样在我们之间传染。爱书的战友们必然面临排队轮流的漫长等待。

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因我不仅仅是借阅,还执意要抄录留存,大家便开恩特允我最多两个星期的占有时间,足见战友的革命情谊之深厚!于是,每每熄灯号后,我便溜到连队简易的乒乓球室里,把门一掩,往乒乓球台子上一趴,我的眼睛便开始高速扫描起来,提前灌满蓝墨水的钢笔在特意新买的塑料皮笔记本上以我初中肄业的文字水平一字字、一行行刷刷地不停抄写着。

亮度为15瓦的灯光照在已被翻得有些污损的手抄本的页面上,昏黄而黯淡,我瞪得大大的眼睛不肯多眨巴一下,瞳孔放大着,紧张地进行着秘密抄书活动。

在依然排着队的战友的几番催促下,我不得不连轴转地开夜车。我抄满了整整两个塑料皮笔记本,还用刚学的美术字体隶书认真仔细地描写了书名,并标注出上下册。在合上封皮的那一刻,虽精疲力尽,但心情很愉快,头脑里布满了清澈的文学阳光。

有人说,在没有文学的年代里做文学的梦,灵魂是苍白的;在没有文学书籍的家庭里爱上文学,精神是饥渴的。我就是在不该爱上文学的时候爱上了文学,在没有条件的适宜环境中恋上了文学。

次年春,告别六年的军旅生活,22岁的我退伍回到故乡。大抵是缘于我一口流利的东北普通话,我被安置到县广播站做了一名男播音员。

一日,一名女同事递给我一张十斤的全国通用粮票,暖暖地说:“你的定量不够吃,送给你!”我踌躇着恭谨地连连道谢时,见她目光盯着我案头上正摊开的塑料本不放,我坦然地随口说:“我在部队抄的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想看拿去看吧!”她没客套,转身拿走时,脸上的笑容像绽放的涟漪。

两天后的上午,我被传唤到单位领导办公室。我惊诧地瞅见了他桌子上的我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那两个塑料皮本本。没等黑着脸的领导开口,我心里自语:我摊上事儿了!那两个塑料皮本本“不言而喻”地成了铁的罪证,当日下午我就在大会上遭到公开点名批判。后因连日检讨不“深刻”,过不了关,最终不得不对我作出“留团察看”之处分。

此后的两年里,我先后被下派到四个乡镇的五个村落接受“再教育”,最边远的蒲溪乡天台村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

1979年7月的某天,广播站的扩音机房里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突然传来这样的新闻:作家张扬平反出狱,《第二次握手》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首印28万册。我顿时被这“晴天霹雳”炸醒,理直气壮地跑去找单位领导索要我的手抄本,可发还于我的仅是蓝皮本的下册,那红皮本的上册不明缘由地下落不明踪影全无了。我的心颤抖起来,不由得泪水泛起。

旧时,书籍流转无常,易遭毁失,常有五厄之说,什么水火兵虫之类。其实,何止如此。

我疾步来到县新华书店城关门市部,双手摩挲着散发着幽幽墨香的《第二次握手》,不禁在心里道一声:“与君相见,幸何如哉!”随后,一见如故、一见倾心地庄重地在扉页上签下购买日期和地点,并钤上藏书章。它被视为我私人藏书的珍品,我将好好地收藏这本书,真是我的患难之交哩!次日,单位也宣布撤销对我的处分。我和我的手抄本同获昭雪,双喜矣!

四十多载家国,八千里路云月。想来真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人之谤我也,与其能辩,不如能容;人之侮我也,与其能防,不如能化。”我谨记吴祖光先生的警句,时至今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位女同事。

那段不堪的日子虽然苦涩,但却最值得我珍藏和记忆。每每忆及这段过往,真让我依稀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于冥冥中懂得该以怎样的态度、怎样的情怀面对生活、面对人生。

最让我感慨和佩服的,那时候怎么会有如此决心和毅力,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好几万字的手抄本“倒手”抄下来,抄完一本又接着一本。对我们的祖辈来说,抄书本来就是读书人经常做的事情,无非因为印刷术不发达,书少且贵。如今不可能再有当年抄书时,那种认真到极致甚至带点庄重的感觉,以后如果条件和环境允许,我也许会重新开始抄录点什么,至少可以延缓脑和手的退化吧。

清末有个学者、刻书家叶德辉,从不借书于人。为了防止亲友借书,在书橱上贴字条:“老婆不借,书不借”,令人莞尔。借书本来是件雅事,“代不分书,书不出阁”,读书人的这种俗恶做法无不充满迂腐穷酸之气。

我虽因借书贾祸,但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日常里但凡有开尊口者,一律绿灯,照例松手,是从不让爱书人借书人懊丧的。因为书籍从一诞生就开始了它的奇幻漂流,书就是希望它被光顾到。

我认定,像我这样的文学爱好者、写作爱好者绝非个例,我们有梦有追求,不管多大年纪,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个文学青年。但俗世熏陶又让我们这些人也想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于是活得有些

心不由己的累,甚至有些痛苦,但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生与新闻职业结缘,文学梦早已幻化成泡影。此时此刻,我又听到一位文学先辈在天上说,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实的。也许,他一生一事无成,但这个过程绝对是美好的,其收获不亚于出版几部书,享有多大的名声。我遂借此欣然自慰。

作者地址:茅箭区擂鼓台巷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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