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约撰稿 魏荣冰
老宅那只神秘的眼睛，注视着老屋身世的沧桑变迁，怅望着老屋的孩子蒲公英一般走散，它是我灵魂的胎记，它让这座宅子成为精神图腾，在我心中升起一片璀璨星空。
亮瓦是百年老屋的天窗，也是我生命的一扇心窗。
我童年居住在秦岭南麓一个名叫后荫的小山村。这地方是一个袖珍版的小盆地：四面环绕着山，中间数亩平地，湛蓝的天空低低地悬垂，九曲回肠的小径联结着外面的世界。在这置锥之地，坐落着一处独门独院的百年老宅子，白墙黑瓦，曲脊挑檐。坡屋顶层层垒叠的精致黑瓦中，镶嵌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亮瓦，它无疑是这座老宅的眼睛。老宅的故事
我家的老宅子虽是一处秦巴山区常见的普通民居，但却有着百年的风云历史。
它最初的主人是一个李姓的大户人家，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李姓人家弃宅外迁，这座房子便流转到我外公手里。
我父亲祖籍陕西毛家沟，童年时爷爷、奶奶双双撒手人寰，经人介绍到我外公家做长工。他勤劳善良，又天资聪颖，师从当地一位老中医，学得一身医学本领，后来就入赘外公家做了上门女婿。父亲与母亲结婚几年后，由于外公家人丁众多，居住不便，就带着年仅三岁的大姐，举家外迁到同村一个名叫筲箕洼的地方，在那里过起了“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的清贫生活。我们兄妹七人中的四人都是在筲箕洼出生的。
外公去世后，外婆改嫁他乡，唯一的舅舅也访亲不归，这座房子被卖给当地一户马姓人家。父母亲因为对这块土地有着温热的记忆和刻骨的感情，经与马姓人家商议，将筲箕洼的房子与这座老宅互换，我们又从筲箕洼搬回后荫。那年我刚刚六岁。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山丘连绵起伏，林木茂密，畦陌交错，牛羊满山坡，鸡鸣草丛间，道旁长满了车前子，空气中弥漫着苦艾蒿的清香，心中充满了新鲜与好奇。
老宅坐西朝东，负阴抱阳。整座宅子由四间正房、三间偏房组成，另有羊栏、牛栏、鸡舍各一间。房屋后侧有一座莲花石，钟乳垂挂，状若莲花，晶莹剔透，栩栩如生。莲花石旁有一尊罗汉石，其高盈丈，形如罗汉，泰然自若。房前屋后遍植树木，崖柏苍翠，桃李染雪，三棵老核桃树枝叶纵横，其干双臂不能环抱。一棵老核桃树的顶端，喜鹊衔树枝草茎筑巢，那是它们的宫殿，我几次想爬上树去掏鹊蛋被大人喝止，自那以后，除了以不同的语言互相打打招呼，我们与喜鹊结邻而居，再无干涉。
屋前有一口水井，水源由地下水经沙石层渗透而出，终年不枯，冬暖夏凉，非常神奇的是，冬季大雪封山，水井结上厚厚一层冰，需斧凿方开，但水井的中央却有碗口大的一小块从不结冰，水汽氤氲，天光云影。听大人们说那叫金盆。我儿时就常常在隆冬时节踩着吱吱作响的冰雪，偷偷地溜到水井边去观察那金盆，幻想有着一天，真的能遇见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盆子，把它带回家来。可惜这愿望一直没能实现，但年年去井边守望却成了我童年美丽的心事。老宅的眼睛
相比老宅的沧桑身世和明丽景物，给我留下最深记忆和最深痛楚的，还是老宅屋顶上的那片亮瓦。或者说，老宅那只神秘的眼睛，注视着老屋身世的沧桑变迁，怅望着老屋的孩子蒲公英一般走图腾，在我心中升起一片璀璨星空。
亮瓦由一组玻璃瓦构成，共三列，每列三片。别以为这只是几个随机的数字，这里面包含了“奇数为阳，三生万物”的古老智慧。亮瓦设置于堂屋正上方的坡屋顶上。由于堂屋楼板只铺一半的匠心设计，亮瓦犹如一面天窗，将外部的自然光线，投射到室内，增强了室内采光，又映衬着室外风云。
亮瓦是我童年观察外部世界的一扇特殊的窗口。天晴的时候，太阳光透过亮瓦投下光影，早晨那光影瘦成一条道儿，附在堂屋西边的半墙上，随着时辰的推移，那光影长着脚似的，悄无声息地从墙壁上往下蹭，正午时在堂屋中间定格成一面小方镜，傍晚时分慢慢消失在堂屋东边的门厅里。阴天的时候，天空晦暗不明，间或乌云密布，微弱的天光透过亮瓦，慵懒地洒在地面，朦胧不清，那时我常会仰起头怔怔地从亮瓦望出去，会看见一个个云团在天空变幻着不同的姿态，偶尔还会看见一只鸟从亮瓦上面的空中展翅飞过，猜想这个世界的心思为什么让人如此捉摸不定。下雨的时候，屋外山风呼啸，大雨如注，亮瓦一片混沌，室内几如暗夜，只是那些瓦片上叮当作响的声音，提醒着大自然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交响乐演出呢。至若隆冬季节，常常大雪飞扬，大地白茫茫一片，房顶也会积上厚厚一层雪，这时候，亮瓦像个隐身人失去了踪迹，除非你搭上楼梯，小心翼翼地爬到屋顶去，用木铣铲去积雪，再用温水冲洗擦拭亮瓦上的冻冰，这只老宅的眼睛才会重见天日。
假如你对天文学怀有足够的热情，你可以在一定的周期里，比如一个月或者一年，对由亮瓦投射到室内的光影进行观察和测定，假以时日，发现其中的规律，你就可以根据阳光透过亮瓦照射在地面的角度和刻度，大致断定当下的节令和时辰。这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在我的童年里，我就曾常常如此臆测时间，虽然和家里那台老式收音机里的报时总是对不上，但却和家长要求什么时间吃午饭、什么时间赶牛羊上山十分吻合。这到底带给我了许多惊喜。
钱钟书说：“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只是，我不仅通过亮瓦来欣赏春天的风景，还通过它来倾听夏天的骤雨、凝望秋天的雁阵、触摸冬天的冰雪。不仅如此，我甚至学会了通过它来打量世界思考人生。《道德经》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老子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内观返照，净化欲念，清除心灵的遮蔽，以本明的智慧，虚静的心境，览照外部世界，洞悉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当我们懂得从喧嚣的尘世和斑斓的外界返身，回到室内，回到内心，效仿老宅的亮瓦，打开心灵的窗户，我们才有可能获得生命的顿悟，登堂入室，抵达生命的大境界。
这些年远离故土，身陷城池之中，好久没有回老家了。昨夜雨声淅沥，辗转难眠，突然又想起老宅的亮瓦。那明亮的瓦片，像一把刀子，把我身后的日子切割成一地碎片。
在经年的风吹雨蚀中，那些亮瓦该长满时光的锈迹了吧？我想。
魏荣冰，郧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民族文学》《作品》《诗歌月刊》《诗选刊》《青年作家》《青年文摘》《写作》《长江丛刊》《汉诗》《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江南时报》、《湖北日报》《长江日报》等报刊，有部分作品获奖、入选专集和被收藏。著有诗集《在低空飞翔》、散文集《一寸光阴》。散文多次入选《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散文《欲笺心事》入选全国高考试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