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进入农历四月，麦子顶着嚣张的锋芒，呼呼拔节，风一吹就变样，再一吹又是一个样。油菜已经褪去了一身的金黄，绿色、硕长的豆荚伸向空中，把枝杆坠得直不起腰来。季节重新把瘦骨嶙峋的山冈打扮得青春耀眼，一群牛羊沿着绿色的小路和野草亲密地打着招呼，忽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疑惑之际，几声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从树林里传来，为牧童指引寻找的方向。在一片绿色的树林里，有快乐的影子在晃动。
赶会喽——
喊出这句号令的，是田野里走向成熟的小麦，是快要丰收的油菜，是那抬头和天空对峙的空白地，当然还有庄稼人对农时的掌握以及内心深处的渴望。于是，丢下锄头，洗净一身的风尘，粗大的指头认真地清点着蜷曲的零钱，眼睛扫描着堆放农具的地方，心里细数一家老小。从家里到田地，一遍一遍地梳理着，盘算着哪个地方缺什么东西。
清晨，庄稼人的时间既不属于软和的床，也不属于撒娇的稚儿，它属于田野里那群嗷嗷待哺的庄稼，那也是他们的宝贝，也需要花费同样甚至更多的心血去照顾。伺候完地里的一切，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村子里，公路上，匆忙的人影在急切地移动，草帽下面盛开一朵朵喜悦的笑脸。有的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也有一人独行的。不时有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车上多是一对精心打扮的男女，铃铛声和娇呼声混和在一起，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流淌着，洒下一路的浪漫，在春阳下肆意地漫延。
十几里山路外面，有几十户人家集中散布在道路两旁，平日里这里和其它村庄没有两样，但每年的这天却热闹非凡。一个个小商贩像是路边的槐花，一夜之间就盛开了，迅速铺严了这条街道，热烈而鼎沸。这不，才刚翻过山头，还没有觅到那条街的影子，小贩的吆喝声，人群的喧闹声，还有牲畜的嘶鸣声都已经传过来了。捎带飘来的还有油条的酥香、卤肉的腻香、香蕉的清香，和山上的花香混和在一起，急剧地刺激着人们的鼻子和胃。人们不禁快走几步。
那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哟。花花绿绿的帐篷把整条街道遮得严严实实，每一顶下面都藏着热情洋溢的小贩，面前是挪不动的人群，甚至两旁的房顶上都站满了人。热气和喧闹的声音从帐篷的间隙蹿出来，整个街道仿佛一口沸腾的大锅，里面烩杂着各式各样的食材。从西头开始，依次是卖犁耕锄耙、镰刀手锯等农具的，锅碗瓢盆、筐筛笸箩等生活用具的；中间则是衣帽服装、鞋袜饰品等百货；而在东头则是各式各样的小吃。油条、煎饼、凉皮、凉面、猪头肉、烤鸭，还有在圆形玻璃容器里上下翻滚的彩色饮料。街道的尽头，是一个搭好的戏台，上面的演员和下面的人群一样，正在简易的舞台上热火朝天地演绎着一场场精彩的人生大戏。在这条街背后的杨树林里有一个牲畜交易市场，一桩桩交易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赶会，就先从西边开始。在一堆闪着寒光的农具面前，摊主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扯着嗓子嘶喊。东西都摆着呢。镰刀泛着幽光，只有刀刃处滑过一抹银色，阳光在上面打转。有刈草用的小镰刀，割麦用的中号镰刀，还有砍柴用的大镰刀，无论什么型号，它们都是顶着一身的刚毅，带着千锤百炼的韧劲，冷静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人们拿起一把，先掂掂重量，然后再用指头试试刀刃，有寒气从心底里升起。就是它了！竹篾编织而成的箩筐纹路细腻，篾片宽窄均匀，上面隐约还可见到竹子青葱的岁月，买上一担回去，平日里挑菜、走亲戚时放在肩上，既排场又大方。顺带再买几顶草帽。马上夏收的季节到了，没有一顶帽子可不行。可别小看了那用麦秆编织的草帽，在农村人的眼中，它们不仅能遮住毒辣的日头，也能隔开狂奔的暴雨，还能在闷热的天气里送来阵阵凉风。一顶小小的草帽能护佑人们顺利地走过四季，它已成为农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乡亲们就喜欢在春天无风无雨的时候，依然戴着草帽去田野里播撒希望。
在花花绿绿的衣服摊，喷香扑鼻的饭桌前，挤满了女人和小孩。女人一边翻着衣服，一边用眼睛丈量着身边的孩子，心里盘算着尺寸。买好衣服后，就近来到饭摊前，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钞票，放开吃！难得出来赶一次会。孩子接过钱，一双眼睛俨然不够用了，贪婪地想把什么都收入眼中，存在记忆里。当然，大人也一样。于是，油条就着凉面，凉皮里面泡着鸡腿，这种极富想象力的搭配点燃了孩子们的胃，也点燃了他们的想象。从帐篷的缝隙中射下的光线里，有细灰腾起，在空中嚣张地翻滚。但阳光很快被过往的人群带走了，灰尘隐匿在人流之中。
戏台上，正在热闹地演绎一场巾帼英雄传。 《穆桂英挂帅》唱出了女人们的自豪感，台下不少人跟着节奏就哼了起来。老人们大多能看出门道，而那些小孩们就是图个热闹罢了。盘腿坐在戏台下面，或者挤在戏台旁边，看不看得懂不要紧，重要的是能看到演员就好。于是拼命朝前挤，那个 “穆桂英”好一幅飒爽英姿，一把银枪舞得呼呼生风，水泼不进。看戏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声，那些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朝前伸去，恨不得把眼睛伸到台上。突然，锣鼓声戛然而止， “穆桂英”手腕一抖，那杆银枪就朝着一群小脑袋飞过来，人群里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惊呼，小脑袋们迅速向后退缩。就在这一瞬间，银枪定住了，枪头上的红缨来不及收脚，在空中结出一朵红艳艳的花朵。好！半天后人们才反应过来，鼓掌叫好，舞台又稍微宽松了点儿。
树林后面的牲畜交易市场，此时已经进入了交易高峰期。经过一个中午的试探、观察和磨价，大家都对自己心仪的牲口有了足够的了解，现在不过就是再探一下彼此的底线。一个打扮稍显时尚的人来回忙碌着，他是这里的经纪人，正奔波于买家和卖家之间，尽力协调双方达成交易。不过，他们议价的方式独特，不是用嘴说，而是用手比划。一顶帽子下面，两只手激烈地缠绕着，别人根本看不到，但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双方正在进行博弈。一轮就达成交易的很少，三四轮下来不成功也很正常。此时，经纪人往往会把手一甩，帽子扣到头上，把那头牛拉过来，掰开嘴，指着那紧实的牙口，然后又攥攥那突出的驼峰，拍拍紧实的牛臀，又开始游说。一番劝说之后，两只手再次躲到了帽子下面，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激烈了，只不过还是你推来我推去。帽子下面，手指的推让让当事双方少了争执的不快和谈崩后的尴尬，也让交易显得更加文明、和气。
赶会，最终随着太阳一步一步西移而趋于尾声，人们或背、或扛，或挑带着自己心仪的东西踏上返家的路。路上，彼此打量着对方肩上、手里的东西，讨论着有没有吃亏。吃饱喝足的孩子们早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蔫头耷脑地晃着，疲惫地注视着眼前又长又远的路。男人们赶着买来的耕牛，挑着叮叮当当的农具，心里美滋滋的。马上，他们将要和耕牛，还有这些农具一起去田野再赶一场会，那是他们和季节的约会，也是去年和庄稼定下的承诺。
身后的戏台上，正在演绎着 《朝阳沟》，有人跟着节拍哼了起来：山沟里空气实在新鲜，一行行果树一道道堰，那个梯田层层把山腰缠，劳动人民用双手把山河打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