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韶辉
立春之后，田野依然萧瑟，但蕴含生机。罗家梁子脚下的左溪河畔，母亲种的菜地上，萝卜、白菜所剩无几，类似荒地。然而，这一小块土地并没有令我们失望，因为上面长满了地米菜。
地米菜的学名叫荠菜。它对春天的到来，是最敏感的。春草未生，荠菜已长成。野生的荠菜，对土壤无特别要求。母亲种的那块菜地虽荒芜，但松软有墒，益于荠菜生长。我们用带去收获萝卜、白菜的小弯刀，很快就剜了一小筐荠菜。春节期间，荠菜刚从根部长出茂盛的羽状散开的叶片，是口感最佳的时候。待至阳春天暖，荠菜起秆开花，就不宜食用了。
春节期间，大家吃得比较油腻，渴望吃些清淡的食物。将经过发酵、晾晒的臭豆渣圆团，切成条，下锅煮开，再放入荠菜，就成就了一锅 “荠菜臭豆渣汤”。臭豆渣与清嫩爽口的荠菜煮在一起，极清新与极 “腐败”的两种极端，形成奇特的味觉组合，且能 “刮油”，在竹溪人家的正月宴席上，倍受欢迎。
春节期间，我们做的是凉拌荠菜。这能最大限度地保有荠菜的清香、春天的气息。细细清洗每一棵荠菜，每一片细嫩青翠的叶片都不忍丢弃。洗净后焯水，再添加适量麻油、盐、酱油、醋，一盘鲜香开胃的凉拌荠菜就做好了。
在大鱼大肉为主角的一桌丰盛的菜肴中，这盘凉拌荠菜，以其质朴的颜色，以及清淡、爽口、劲脆的口味，成为最“俏”、最先吃完的菜。
地米菜，是早春送给春节的礼物，是故乡土地对游子最亲切的馈赠。
一场连绵春雨之后，左溪河岸的路边上，会长出一块块翠绿的毛茸茸的青苔。弯腰细看，湿漉漉的青苔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片黄褐色的耳片，类似黑木耳，却比黑木耳要小、嫩，有点像泡软的小型黑木耳。这就是地皮菜，也叫地皮耳、地耳。儿时，得等到做缝纫手艺的母亲有空才能吃到这种菜。因为从青苔和草丛里，捡拾这种小而薄的地耳，是个精细活，需要耐心、细心。若母亲带领我们并示范，你一把，我一撮，很快就能收获一盘的份量。母亲把地耳做成菜，也简单，洗净后直接佐以韭菜、青椒，清炒就好。
回想起来，地皮菜在老家的餐桌上并不多见。或许是因为这种野菜很受季节和地理条件的限制，且体量小难以采集。但其实，地皮菜堪称一种美食，除清炒外，还可凉拌、做清汤，或作为炖烧其他食材的佐料，别有风味。
天地有仁心，不忍舍弃任何一种有生命力的生物。地耳作为一种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它是春雨对大地的馈赠。地耳中的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C等营养成分的含量，比鸡蛋、木耳和紫菜等要高很多，这是它了不起的地方。
我对地皮菜的记忆，与难忘而回不去的童年联系在一起。因为后来，我再没有吃过这种菜。感谢左溪河岸的那段河堤，感谢母亲曾给我们炒过地耳菜。
吾乡竹溪的乡土 “野味”中，更上档次、受追捧的是竹笋和枞树菌 （夏秋上市）。这二者皆珍稀而味美，出产数量少，上市时间短，是难得的山珍。
春天上山采竹笋，是老乡们的重要创收活动。赶上春笋上市的节令，起个大早，若运气好，在竹溪县城的河堤上、东门外，偶尔能看到老乡提篮叫卖春笋。笋被提前去壳、清煮、捆把，然后以 “活鲜鲜儿”的卖相，很快售罄。
我的老家竹溪，竹子不少，但相对南方，竹笋量少而纤细。南方气候温润，竹林广，竹竿粗，故竹笋体大、量大，且有春笋和冬笋，甚至夏秋季节也有。竹溪的竹子以野生毛竹为主，故只有春笋，且粗不盈指，十天之内为笋，嫩而能食，十天之后，则成竹了。
正因为如此，笋在竹溪，以其纤细、脆嫩，倍受青睐。笋作为食材，消腻提鲜，宜于与肉同烹，凉拌、煎炒、熬汤，诸法俱佳，均味香质脆，而其鲜嫩的粗纤维，正可疗治饮食过 “精”导致的毛病。
竹溪人对竹笋的经典吃法，是竹笋烧腊肉。这道菜，体现了竹溪菜善于调和的“中庸之道”：竹笋脆嫩的清香，与腊肉腻厚之醇香，互相中和，相得益彰，致腊肉肥而不腻、竹笋鲜而不涩。苏东坡诗曰：“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而吃了这道春笋炒腊肉，想必能够不瘦也不俗了。
除地米菜、地耳、春笋之外，其他诸如椿芽、野韭菜、鱼腥草、野蒿菜、灰灰菜、蕨菜等等，都留存在我关于家乡春季山野菜的回忆中。而最深刻的味觉记忆，是我只吃过一次的槐花炒腊肉。
1998年，我前往竹溪县河镇惠家沟村，采访好心人士救助该村四个孤儿的事迹。完成采访，已是中午。惠家沟村小学热情地招待了我。那一顿午餐十分丰盛，有凉拌蕨菜、酸辣子炒腊瘦肉、春笋炖腊排骨、椿芽炒鸡蛋……
这些有鲜明地域和季节特点的竹溪菜，被陆续端上饭桌的时候，惠家沟村党支部书记匆匆赶来，手里拎着几大串白里透黄的花，让厨房再做一道槐花炒腊肉。
焯过水的槐花，与肥瘦兼具、红黄相间的腊肉炒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清香。这不止是美味，分明饱含质朴的乡土情愫，让我感受到竹溪山村质朴厚道、热情好客的人文风情……
明年初春，惠家沟村口的槐花又将绽放。想象那阵阵芬芳，连同春笋、椿芽和蕨菜等弥散的山野清香，将在微风中飘荡，萦绕千里之外的我的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