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宏厅
割山柴是上世纪家乡郧阳北人年前的一件大忙事。
五更时分,随着几声狗叫,赶早上山割柴的人们便摸黑上路了。一帮人冒着冬日的严寒,脚穿草鞋,肩扛扁担,手里拿根打柱(用于支撑扁担的木棍),腰间别把镰刀,扁担头上挽根绳索,系上一小袋干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夜幕下行走。
人群的吵杂声打破了山野的宁静,腰间的镰刀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着寒光。村民们犹如一个个出征的战士,为了生计操劳奔忙。
那年冬天,我12岁,怀着好奇第一次和大人们一起去远处割柴。母亲为我找来一条用柏木做成的扁担,扁担的两头安有铁制的扁担牙子,尖尖的、翘翘的,看起来十分灵巧,比大人用的扁担要小要轻。母亲又给我烙了一个黄灿灿的玉米面馍让我带上,我感觉上山割柴的待遇挺不错的。我跟小伙伴红志一起,形影不离。红志比我大三四岁,当时已经是生产队里的棒劳力了。他那黑里透红的脸庞和粗壮的双手,印记着生活的艰辛。他们家兄妹十个,家大口阔。他自幼没能读书,小小年纪就在生产队里干活。他人勤快,有把子力气,乐于助人。跟他一起,我一路上很放心。
我们割柴的地点在方山,距家有十几公里路。我们在山路上曲折前行,一会儿涉水过沟,一会儿翻山越岭。刚开始感到冷风像刀子一样刺得脸和手生疼,待翻过几座山之后,浑身热乎乎的,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红志说:“我们跟着大伙走,不能落后,趁着看山的人未到场,先把柴禾割好。”
日头升起来,我们登上了方山山顶。往四周一看,漫山遍野长满了诱人的山柴。那一树树硬实的花栎树枝,一丛丛半干半湿的马虎梢,都是上等柴禾,柴质瓷实,耐烧,烧起来火旺,让大伙惊喜不已。我那时力气小,瞅准一块儿密匝的闪着金色光泽的山草,不管三七二十一,蹲下身子,挥起镰刀就“咯吱咯吱”地割起来。
山草在我们家乡叫“大秆山”,比长茅芽的那种茅草壮实耐烧。它笔直挺立,有半人多高,到了冬天呈红褐色,秆子的顶部长满长长的毛锥,粘在身上像麦芒一样瘙痒。
我躲在草丛中,不敢大声说话。割上一撮儿,就用草缠一把甩在身边,恨不得一口气割一挑子马上就走。不知怎的,我割着割着胳膊发酸,使不上劲儿,镰刀也不听使唤。忙乎半天,割的柴草比别人的少。正焦急时,忽然听到对面的山上传来一阵吆喝声:“哪儿的人在这里割柴,赶快走开,再不走,我们过来别(折断)了你们的扁担,收了你们的镰刀!”隐隐约约有两个看山人朝着我们走来。大家顿时被吓得慌了神,赶紧捆柴,准备赶快离开。红志过来看了看说:“不慌,不慌,看山人离我们还远着,你割的不够一担柴,来,我帮你割。”红志放下挑子,拿起镰刀,“噌噌噌”放倒一片。然后帮我用绳子把柴草捆牢,拿起扁担往柴捆子中间一插,两手一掂放到我肩上。
大伙儿挑着柴匆匆下山,因未被看山人捉住而心生窃喜。走了一段路后,大家放下柴禾,开始“打尖”(吃饭)。大家带的食物十分简单,有红薯膜、蒸红薯、柿饼。那时食物匮乏,能填饱肚子就行。大家吃着干粮,喝着泉水,感到生活平淡而和美。收获一担柴回家,就是一次小小的幸福。
常言道:担子头上不捎书。我挑着两捆山草开始还能跟上大家,可走着走着感到肩膀像抹了辣椒一样疼,两手托住扁担不时地换肩,将要起坡时,我就落伍了一大截。看到面前偌大的一座山,我心里发怵。红志没有急着跟割柴的队伍往前走,而是不紧不慢地和我在一起,一路护着我。他鼓励我说:“我们上了牛娃儿戴笼嘴儿(山坡的名字)再歇会儿,见到一步石(一块石头的名字)就快到山顶了。”有了目标后,我俩挑着柴吃力地爬坡。我浑身冒汗,衣服湿透,此时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人生的不易。我咬着牙,沉住气,一步步艰难地往上走。我们终于踏上了“一步石”。“一步石”呈长方形,刚好有一脚大小,脚巴掌大的一块石头横于峭壁中间。一只脚踏上“一脚石”,垫一步,另只脚才能迈过对面,十分险要难走。
爬上山顶,如释重负。我和红志一起躺在山垭的草地上歇歇儿,看风景。家乡的冬日风景优美,如诗如画。山峦起伏如云,树枝和农舍挂着点点残雪。满山满洼鸡窝状的坡地坪,一垱垱,一坡坡,层层叠叠,像一张张垒起的千层饼。不远处一家农户房屋的土墙上,挂着丰收的玉米和高粱,红黄相间,鲜艳好看。院子里堆着一垛垛整整齐齐的棒子柴,让人好生羡慕。
日头偏西,准备起身回家了。我挑起挑子,刚走几步,感觉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只好走一会儿,放下挑子歇一会儿。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当走过南沟、东沟、周庄这些熟悉的村庄时,天已经黑了。山路上只剩下我和红志两人的身影。看我实在走不动了,红志走一段路,放下挑子,再转回来接我,帮我挑。在红志的帮助下我们终于回到了家。
爷爷、奶奶和母亲见我割柴回来,心里非常高兴。爷爷拿秤一称,我第一次割回的“大秆山”只有7公斤。爷爷笑着表扬道:“不错,不错,孙子长大了,我们不要求你割多少柴回来,有这种吃苦劲儿就行。”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很多家乡人纷纷走出大山,涌入城市,去追求美好的幸福生活。从此,家乡的山坡、荒地、山林得以休养生息,往昔的荒山如今变得植被茂盛,树木葱茏。留守在老家的人们早已不再到外乡割柴,许多家庭用上了液化气、家用电器,既方便快捷,又经济实惠。到远乡割山柴成了那个时代家乡人遥远的记忆。
我经常想起我的童年伙伴红志。他们一家人在四十年前就离开了家乡,迁往遥远的河北定居。我很想念他。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回忆起红志时说:“红志一家人可好了,那些年,我们家劳力少,红志和他的哥哥经常帮我们放牛、割柴,可勤快了。可惜几十年没音信了。”
红志,我童年的伙伴,你在哪里?今生何时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