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洁
1997年,出版社要为兰善清出一本散文杂文结集,他给我寄来了诸多篇文章,说让我给写序。那时,我认识善清不久,作序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怀着探究的心情去读一个故乡的人。因为兰文并非一般意义的抒情之作,多属犀利的杂文,深刻的哲思和文风的老到使阅读需要同步的思想。后来,我在文字中写下了一种感觉:“一个年轻的思想者郁郁地行走在乡间的山径上,抑或是独自坐在荒原的山丘上,望着千年未复的大自然,沉思响箭般穿越尘世、荒原,好像他把什么都得想透、想到底。”
那时,我就发现,兰善清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他总在不停地思索“人应该怎样活着”。应该说这个人生命题已成为古往今来所有有识之士总在思考的问题。而善清对此,竟如一个虔诚的布道者,向他的学生更向世人不厌其烦地进行着正反两说,他引古论今、借古喻今,犹如一个严厉而慈善的长者,站在那里耐心地审视着这片神奇的土地……
人们常说 “十年磨一剑”,2007年善清又要“亮剑”了。他又要出版散文集了,他还让我为之作序。我从这部文字中读到了持续向前的善清,他“生活着,思考着,写作着,奋斗着,这是善清多年来一个基本的生存状态。在平凡的生活里,他倾心把握着每一个日子,咀嚼思考着每一分时光。生活在思考中过滤,过滤的生活留给了他无数经典的储存,作品的果实也就这样纷纷挂枝了。”这是当年我序文中的文字。
大约又一个十年走过,2016年善清要出第三部书《万古一地》了。新年伊始,善清又让我为他的书写序,我十分为难,因为我曾对诸多文友宣布“我不给人作序”了,然后面对善清,我又破例了!
是因为善清是我认知的故乡贤达?是因为善清是我长达20年不弃不舍的文学挚友?还是因为有一种善德信仰共同牵携着我们的心灵?
无论怎样,我要为《万古一地》写下我的感受了。
在《万古一地》中,我发现善清已从写思想随笔、生活感佩之类的文字华丽转身,一个猛力进入了大历史、大文化之浩瀚中。这是善清的一次文学大制作,也是善清的一次文化苦旅后的文化大成长。一个写作者,倘若终其一生没有或没有能力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大场里进行一次或探究或徜徉或温习或走笔,那终归是一个遗憾和欠缺吧。
当然,能够完成《万古一地》的写作,必是那块万古一地的神圣存在赐福于善清,没有这种神圣的存在,没有那片圣地冥冥中的赐予,善清何来这种文化惊醒?何来以笔反哺故乡家园?
那是我们人类共同的故乡家园——郧阳。
亿万年的汉水从这片土地流过。兴许是因了这条圣河,这里最早开始了生命纪元——地球白垩纪长达数亿年的恐龙纪元。
读《万古一地》,我们仿佛看到,在一个以亿年、千万年、百万年、万年、千年……来计数的古老、悠远的生命演变史、人类发展史隧道里,走着一个庄严的握笔人,这个人一路走一路记录着,思索着。那支握着的笔又仿佛是一束点亮的火把,为我们照亮悠远隧道里的千古秘史。从白垩纪和“白垩纪后,人从树上下来,双脚走出邈远悠久的人之初”,到100万年前的“郧县人”、到80万年前的“梅铺人”、到50万年前的郧西“白龙洞”人、到20万年前的“黄龙洞人”……
“这是一个连续而没有断环的华夏人类演进链,非洲夏娃没处插足。”善清大笔一挥,那道望不见尽头的历史隧道里就有火光闪现——
“郧阳,汉水之滨、大秦岭之南,一个人之初的母腹之地!”
接着,庄严的握笔人继续向我们走来,走过了旧石器文明,走到了“郧阳的仰韶那些年”,再“从陶制到农耕到古麋国的青铜文明”,握笔人与圣地郧阳一起在汉水中游,“结结实实走过了一段新旧石器承前启后的辉煌历程。”
步履维艰,筚路蓝缕,握笔人走到了“人气升腾,满江帆樯,一河桨声,石舫舴艋,舳舻千里,逶迤而来”的我们的先祖国古麋国,走到了华夏五千年文明的通史地辽瓦店子,一直走到了抚治湖广、河南、陕西、四川6府、50余州县长达205年、府署436年的古老而辽阔的大明郧阳……
一路艰辛,一路辉煌,握笔人走到了文明璀璨的郧阳世纪——
从明成化12年,抚治郧阳又建郧阳署府、“在郧阳画了个圈”使偏僻郧乡一跃而升至鄂豫川陕区域中心、成为“四海瞩目的新地标”的明朝重臣原杰,到21世纪伊始怀赤子之心带领郧县人民建大桥、开新区、修新路直至把郧县重新带进大十堰、大郧阳的贤官柳长毅;从“丢魂郧阳”的爱国圣子屈原,到铮铮铁骨的汉水儿子、世界认知的哲学家杨献珍;从文坛领袖、明代“后七子”之一、抚治郧阳的文化大士王世贞,到一举破解神秘的《鄂君启舟节》、使误读了两千年的屈原魂归汉水的学者凌智民……
握笔者一路走来,如数家珍。万古隧道里,火光不时闪现,照亮我们千年的蒙昧,千年的忽略,千年的不惊不醒,从而产生深深的艳羡:啊郧阳,原本这样的天长地久!原本如此的人杰地灵!
可贵的是,善清不是生硬地、或资料化地给我们堆砌一个郧阳发展史的“链”,他是从科学考古为实据,开始合理的生活史想象,开始文学的激情描写,从而使千古湮埋、万世泯灭重新复活,重新充满“人间烟火”;他还从繁琐而大量的历史阅读与绩考中,倾情给他心灵崇敬的郧阳人物立碑立传。于是,阅读《万古一地》,无处不在的激情言说和对古事、古人略带俏皮诙谐的一嘲一讽,抑或是对墓穴人尊敬的一瞥一叹,都会让我们一再地心潮澎湃,激动难安。
例如,在写到白垩纪的生命大灭绝、经3400万年后哺乳动物出现时:“又几世几劫,浓烟散去,尘埃落定,至新生代第三纪,大地才又缓过劲来,有了相对安详。以无比耐受力挺过暗夜、苟延残喘下来的生灵们,再度分享到温暖阳光、安全食物、清新空气和甘醇之水。正如孩子一场大病换得一次猛长,动物们也一样,庆祝着劫后余生,在不觉中迎来一次涅槃后的华丽转身,它们或迅猛成长,或脱胎换骨,蜕变更生,朝我不是我的方向遁形。”(《破天荒的站立》)
善清完全的自我语言的书写,使千古之藐远变得温暖、贴近。
又例如,在写到百万年前“郧县人”头骨化石后顶部有个小窟窿时,他说那是一个已经会使用石器的“郧县人”为了偷袭另一个“郧县人”手中的食物,从背后击砸对方而造成的。于是,他感叹:“石器,简单不过的石头改造,叫器。也许今人好笑,然而在人类智慧初级阶段,能有这点小聪明小动作,已非常不简单。而且,小小的发现如同一句简单又神奇的‘芝麻开门’咒语,智慧与生存大门便由此而开,有了一个石头的灵感,创造力、生产力就从此滚滚而来,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改变一个石头,这是智慧之神的出现,因为智慧,人无与伦比,高高凌驾于万物之上。不过,智慧是天使也是魔鬼,并非只为人好,你在享用智慧果实时,弄不好也会遭受智慧报应,况且陷入智慧的人们便不能自拔地一直要走在聪明更被聪明误的不归路上。”(《破天荒的站立》)
你看,他把人类史前文明写得如此爽朗,又如此自然地进入哲学之理之域!
还有:“蓦然回首,它们也不相信自己居然顶天立地,完全一副前所未有的新形象了:头脑在上,高瞻远瞩,举手投足,左右逢源,由‘它’进化为‘他’了。四肢仍不分离的同伴们,起初看他们总不顺眼,不伦不类,当看到他们能拿能放,能奔能跑,争食几乎彻底不是对手时,才猛然意识到,这伙计了不得了,成精了,跟他们再不好玩了。”(《破天荒的站立》)
他竟如此俏皮地复原了远古生命的图景,而如此轻松幽黙之笔应是善清的智慧所现。
在《稻菽初香》一文中,他写到青龙泉、大寺墓葬时有这样的文字:“有墓葬十座,其中单人葬七座、多人葬三座,有婴儿瓮棺葬四座,生命尊严,人格齐天,他们已有了对逝者惋惜和缅怀的态度,和仰韶人对逝者的神圣态度比,不乏一丝一毫的庄严。”
善清不失时机地布施着他对生命的态度。
在撰写 《屈原在郧阳》《郧阳辽瓦五千年》时,更是通篇激情漾漾,华语锵锵,思想与文字之花,怒放灿灿,直燎得我不断在文稿纸页上划红、划圈,不断写下“好”与惊叹“!”
我思忖,《万古一地》不是善清的“一朝分娩”,诞生这部文化散文一定经历了长久的阅读,长久的行走,长久的思索,长久的关注;一定经历了无数的辗转与祈祷,喜悦与痛苦。读得出,对孕育了人类生命的汉水,对千古走来的郧阳家园,善清的景仰、虔敬、感恩之心,溢满纸笺。作为一个文化人,一个写作者,《万古一地》为善清的文化品格和写作实力,做着最好的注释。
相信读者一定会在阅读《万古一地》中,心中升腾起对这条圣河、对这片圣地全新的认知和情感,从而感恩上苍让我们诞生在这条河畔,让我们拥有这样的故乡、家园。
2016.2.28.于北京建西苑
(梅洁: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徐迟报告文学奖获得者,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五个一工程”奖获得者,国务院津贴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