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如明
母亲离开我已经三十年了，我却常常忆念着她，特别是在五月里。
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家庭妇女。普通得就像我们中华民族千千万万的母亲一样，为了儿女的成长，耗尽了心血，历尽了艰辛。母亲和父亲是邻村同龄人，二十岁那年母亲嫁给了父亲，婚后第二年，父亲就到煤矿工作。父亲是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那时他的弟妹还都是小孩子，父亲一走，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就是祖父母和母亲。我出生在闹饥荒挨饿的年代，母亲在生我的月子里只喝过几回米汤。
我是母亲所生的四个孩子中的唯一一个女孩，所以我自以为父母是喜欢我的。父亲在矿上的月工资不到二十元，而我们姐弟四人相继降生，家里张口要吃饭的一年比一年多。母亲虽然除了自己名字之外，其余的大字识不到一箩筐，但她希望我能和别的男孩子一样上学，也曾多次跟祖父母协商让我上学的事。祖父对此总是沉默，或许是觉得之前母亲一直在帮着他们抚养着姑姑和叔叔而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祖母则说： “一个女孩子上学没有用，长大了还不是要嫁出去。”父亲是个孝子，理所当然地站在了祖母那边，理由是我的三个姑姑都没有上学。父亲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大家庭里，母亲一个人劳动，我们家五张嘴吃饭本来就很愧疚了，还谈什么上学。在母亲和我的一再坚持下，祖父母提出了分家。那时生产队是记工分的劳动制度，母亲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年，年终决算时，工分却还是负数，我们一家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我们姐弟就像一群嗡嗡叫的蝗虫，附在母亲的身上，吮吸着母亲那干瘪躯体的血液。然而，对于儿女们给她带来的辛苦，她是那么乐于承担。
母亲虽然识字不多，但她的语言行动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课本。
在那段生活极端困难的日子里，锅里煮的多是素菜，很少能吃上荤菜和白米饭，更穿不上新衣服。每逢我们姐弟过生日的时候，能买些豆腐或煮几个鸡蛋，就是美味佳肴了。母亲总是把好吃的东西盛到我们碗里，让我们先吃，自己总是有忙不完的事，等我们都吃饱了，锅里剩下的也不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逐渐懂事了，学着母亲，让弟弟们先吃，然后将母亲分给我的那一份和母亲一起吃。每当这时，我发现母亲的眼中总是闪亮着一种东西，那是幸福的泪花。
母亲心地善良，同情弱者。邻居有位孤寡老奶奶，因一辈子太辛苦导致积劳成疾，晚景凄凉，常常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母亲常去照顾这个老奶奶，给她送吃送喝，帮她料理生活。有时母亲也叫我们去帮老奶奶提提水、陪老奶奶说说话什么的，以慰老人孤苦的心田。
艰难的岁月里，母亲虽然辛苦，但对子女个个视若宝贝，很少呵斥我们，对我们孩提时的幼稚和异想天开的愿望，不仅从不指责，还尽力为我们升起理想的风帆。
我喜欢姑姑绣的花，也想尝试一下，擅自找出母亲珍藏的花丝线和一块红绸布，悄悄地也绣起花来，结果把布和线都糟蹋了。我以为母亲一定要打我，见到她回家我就躲躲藏藏的。母亲知道后，并没有责备我，反而安慰、鼓励我：“别躲了，女孩子学绣花是好事，绣坏了不要紧，还可以拆掉再绣，一回生二回熟嘛，有空我教你，学学就会了。”我听了，高兴地抱着母亲欢跳着……
我永远感激母亲的，是在她最艰苦的条件下让我上学。后来我和弟弟们陆续参加了工作，生活条件也越来越好，母亲准备在老家盖几间新房，父亲却说：“我是长兄，自己不能先盖新房，得让弟弟家先盖。”母亲原本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了父亲的想法，把自己辛辛苦苦准备的建房材料全部给了叔叔家。之后母亲又省吃俭用，筹备自家的建房材料。不料，就在此时不幸降临了，母亲由于终日辛劳，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母亲，她像老牛一样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她像山梁一样坚韧，肩负着儿女们带给她的重荷；她的母爱，宛如海洋般宽阔博大，装着儿女们的痛苦和欢乐，前途和命运。可是她没能看到她的儿女们采撷到的花果，就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她一直念叨着大弟弟的名字，她盼，盼望能见到在外进修的大儿子，可她还是坚决阻止父亲给弟弟拍电报：“不要告诉他，他要学习……”
当弟弟赶到家时，母亲已经躺在棺木里了，她就那样带着眷恋和不舍告别了人间，离开了我们姐弟，寂寞地长眠在故乡山坡上无碑的坟茔里。
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我们星散在四方的姐弟们，一同回到故乡，在母亲的坟前立了块墓碑。我因为忙，不能经常回去祭扫。想到母亲坟上的荒芜寂寥，我心里就会涌起一丝愧疚。不过我相信，母亲若天堂有知，她会原谅我的。因为，她希望我勤勉工作，在生活中采撷到更多的果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