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苏青
作者地址：十堰市东山苑
每年夏至秋来，我都要铺、收那床凉席。凉席是竹子做的，俗称麻将席。每次由柜子里拿出，或由床上收起，惯例是要清洗一道、晾晒一道的，而每次做这项工作时，我都吃力于它的厚重：厚，折起来像床薄被子；重，虽没称过，估摸那分量至少40斤往上。我也总要感叹一句：这么厚重的东西，母亲是怎么扛来的！
母亲瘦小单薄，身高1.55米，体重最多七八十斤。大约16年前的一天，我下班回家，见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赤着脚刷洗这东西。见我回来，说：“给你们买了一床好凉席。看，光溜溜的，睡在上面可舒服呢，又凉快。我今天从五堰街上过，一眼就看中了。”母亲嗓门大，说话语速极快。
体会到那分量，是热天过完收它的时候，我不免吃惊：五堰街离我们家至少两三里地，要上一个长长的山坡，再到四楼的家，何况又是夏天，我空手走一趟都热得直喘，母亲扛它上来，不知累成啥样!想象着70岁的母亲花白着头发，弱小的身躯扛着这重物，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在街上顽强行走，我的心就像揪了一样疼。
二回回父母家，问了母亲，也怪了母亲。母亲一脸不屑的样子：“嫌我老啦？不是吹的，两床竹席我都扛得动！就说走路吧，你有我走得快吗？”扛两床竹席，显然母亲是吹牛了，可走路，没错，母亲走路历来一阵风般，我紧走才撵得上。不仅如此，70多岁的她，还爬高翻低的，异常灵巧。站在窗台上擦玻璃，摞几个凳子安灯泡，是她常干的。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外面忙一大摊子事，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给我们剃头、做衣服……事无巨细，都得干，尤其我们五兄弟，小时候像五只随时生事的猴，今天打破了头，明天衣服烧坏了，后天逃学老师告上门……这些麻烦事，都得母亲操心。那时，母亲每隔两天就“吭哧吭哧”用洗衣板搓一大脚盆衣服，不洗衣服的时候，拖地、洗碗、缝制衣服……反正除了吃饭睡觉，没见她闲过。
那时，母亲有挺严重的肝病和胃病。印象中，我小时候，母亲瘦小羸弱，肤色黄得怕人，做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情时，似乎总是强打着精神。真的，每当回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都唏嘘不已：不敢相信，那么漫长的岁月，母亲是怎样挺过来的……
我们五兄弟一个个长大，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有了各自的家，母亲也到了年龄，退休了。按说，她该歇歇了。然而，她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从这家往那家跑：儿子媳妇生病，她按自己的调养经验，买这买那，炖了煮了，装了保温桶提上门；哪家添了孙子孙女，她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一次，我感冒没管，结果严重至肺炎。母亲根据她小时候治此病的土方子，一连几日用冰糖炖了乳鸽，坐30多里车送来给我吃。我们常说她：“都大人了，会照顾自己，你就不能歇歇？”母亲不屑：“再大也是我儿子，你们那个生活能力，我放得下心吗？”在母亲眼里，我们个个都不会生活。
单身时，母亲定期来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她由一周来一次，到两次，再到三次，风雨无阻，无论怎么阻止都没用，并要了房门钥匙。多年来，被褥换季、晾晒我从未操过心，换洗衣物、洗碗、拖地这类事也极少做，几乎都被母亲包揽完，她还隔三岔五熬了排骨汤烧了红烧肉什么的用保温桶提来，生怕我饮食上虐待了自己。惹得邻居个个羡慕，说我有福，这么大了还有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且母亲身体如此好。
直到结婚了好一阵，母亲一如既往地往返30多里路来照顾我们的生活。想着母亲已经一把年纪，不能再这么劳力劳心下去，该彻底享享福了，后来趁买新房搬家，跟母亲好好谈了谈，说哪天她想我们的时候，打个电话，我们尽量多回去看望她老人家，如果她在家待烦了，随时来玩来住，但不能到这里干活。怕她固执，新房钥匙也不再给了。母亲很生气，说我们嫌她。不由我们解释，她照样来。我们为让母亲不再劳累，算好日子，在她来的前一天把家里活干得利利索索，让她找不出事干。果然，母亲来后，东转转，西瞅瞅，见无处下手，拎起包就要走。我们泡了茶，让她坐下聊聊天，聊不了两句，她横竖要走，撂下句话：“没活干待不住！”几次下来，母亲真的不常来了。
现在的母亲，已是86岁的高龄，原本高喉咙大嗓爬高上低的母亲，一扫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走起路来慢慢向前蹭，直挺的背也弓了，遗忘了许多往事，甚至有些亲人都记不起名字，整日里就想躺在床上，几乎不主动说一句话，已如快耗尽了油的灯……
我照旧用那床竹席。搬到洗手间刷它时，想起了十多年前母亲赤着脚洗刷它的模样，还有，母亲扛它一走几里路的情景，感觉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晃，就变成了永远的过去，再也无法重现了呢？
唉，我的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