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足下是什么？是鞋，然后才是路。
如此看来，鞋于足，于人，于路，是多么的重要。人自呱呱坠地，襁褓之中，尚未学会走路，许多婴儿都已经穿上了精致舒适的童鞋，开始了学会并适应穿鞋的人生。从此以后，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直至寿终正寝之后，鞋，陪伴着人一生的成长与跋涉。
小时候，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生活在农村，脚上穿的多是千层底布鞋。母亲针线活儿差，我穿的布鞋多是外婆或是其他亲戚给帮忙做的。这种布鞋，穿着舒适，走路稳当，很是吸汗，但也怕湿水受潮，一旦打湿是很不容易晾晒干燥的。因此，每每穿起布鞋出门，总少不了母亲的万千叮嘱，“走路小心！”，“穿鞋要细发①”诸如此类，耳朵都听起了糨子②。母亲的叮嘱，烦归烦，但对脚上的布鞋还是很爱惜的。每当路途之中，天如下雨，必定脱掉鞋子，或揣于怀中，或衣衫裹蔽，一路飞奔回家，宁可让尖石荆棘刺破脚底，也不会让心爱的布鞋玷污于烂泥污水之中。
然而，毕竟还是孩童，那时的我，无论再怎么爱惜，鞋总还是穿的很费的。猴儿踢马跳的年龄，总免不了或是挂坏鞋帮，或是踢破鞋底，凡此种种，也总少不了母亲的责备。记得一次放学的路上，不经意发现一小块四方八不圆③的红砖头，又是不经意的一脚，这块红砖头竟然咕咕噜噜滚出老远。这个发现一度让我很是兴奋，紧接着又是一脚，砖头呢，又咕咕噜噜滚出老远，竟然是朝着我意愿中理想的方向家的方向滚去的。就这样，踢一脚，咕噜噜，踢一脚，咕噜噜，不知不觉的，我居然把这块砖头给踢到了家门口，现在回想怕足足有两三公里地吧。不巧的是，我踢着砖头走路正好被母亲看到了，一顿暴揍，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委屈。还是那话，委屈归委屈，乡下人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和无奈，我是记忆犹新，体验深刻，并且很能理解的。
暑假回家，乡下孩子的假期，是得要帮助家里做些事的，我暑假的活计，主要是上山放牛。夏天，天气闷热而潮湿，放牛行走在草丛，鞋会被露水或者雨水打湿的，如穿布鞋，那是不行的。这时候，穿上草鞋上山放牛那是不二的选择。我的草鞋，是母亲和奶奶帮忙给打造的，细长的龙须草，合着少许的苎麻和布绺巾儿④精心编制而成，舒适、结作、柔韧、不硌脚、干爽、敞亮，翻山越岭还很巴滑⑤。这样的草鞋，现在已经不多见甚至几乎绝迹了，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见过，也都不认识了。前些天，突发奇想，在淘宝网上搜，这种草鞋居然也还有售，然其价格不菲。
稍大一些，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时兴起穿解放鞋。我上学，也穿上了解放鞋，同学们也大多都穿解放鞋。在当时，解放鞋还是有很多好处的，除开当时的流行之外，比如轻便，舒适，耐磨，而且价格低廉，深受老百姓的喜欢。穿着解放鞋走路，确实比穿布鞋要灵便的多。长大一些，稳重了不少，走路不再蹦跳着走了，穿鞋也知道细发了。小半年下来，一双解放鞋，我能把它穿的鞋帮完好而鞋底磨的洞穿。看着我穿坏的鞋，母亲很惋惜的嗔骂：“脚底长的有牙啊！”我辩解说这明明是磨通的，母亲又道：“解放鞋也很麻细⑥呢！”好坏其实也都是相对的。解放鞋，说实话，并不是十分的结实。除此之外，解放鞋透气、透湿性差，很容易滋生细菌，穿久了常常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中学时期住校，晚上睡觉，大通铺，都把鞋一脱，铺下一放，寝室里便弥漫着一阵阵基本相同又各有千秋的臭味，同学们美其名曰“解放鞋的味道”。
慢慢的，又有一种回力牌的白色运动鞋，因其样式新颖，洁白美观，穿着舒适，而很快流行，很快就取代解放鞋而成为人们脚上的新宠。
中考前夕，九四年吧！我们那个像我们大姐姐似的英语老师，她在一次月考前的动员演讲时，说，“我们现在的努力拼搏将决定着我们的将来是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她并且解释，好好用功，奋力一搏，考上学了，以后在城里工作，就穿皮鞋；不努力用功，失去机会，名落孙山，回乡种地，就还穿草鞋。瞬间，我对老师的观点很不认同，并且产生强烈的抵制。之后，在一次校园偶遇，我还就此与老师展开一场小小的辩论，大意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城里人就应该穿皮鞋，而我们农民乡下人就活该命中注定穿草鞋？我知道老师的用心，是激励我们努力拼搏用知识来改变命运，而我骨子里看到的却是，同样农民出身的老师，言语之中却对农民的歧视和不公。那时候，农民出身的孩子，心理往往是极度自尊而自卑的，这种自尊自卑，也往往是狭隘和偏执的。
到十堰市上学之后，我仍然脚穿白色的回力牌运动鞋，尽管我身边的同学都已经穿上了皮鞋。我穿着白色回力鞋，还是很爱惜，每次穿脏之后，我都细心慢慢刷洗。每次洗干净之后，我都把鞋裹上卫生纸，放在阳光下晾晒。这种不知道在哪里学来的方法居然很管用，这样方法晾晒的鞋，洁白如新，从不泛黄变色。同宿舍的同学都夸我鞋刷洗的好，同时，他们也暗示或者怂恿我也买一双皮鞋穿，说皮鞋免洗，方便省事，穿着好看，还洋气。每每如此，我总是笑而不语，怂恿的次数多了，我就说我没钱买。其实，那时候，一双稍便宜一些的皮鞋也就三十几块钱，比回力鞋贵不了几块钱，我同桌也总这么说。其实我知道，我执拗的不想换鞋穿，并不仅仅是皮鞋运动鞋的价格区别，其实，我还在对我中学英语老师的话耿耿于怀呢！就这样，三年，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穿上皮鞋的，我不知道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执拗与坚守。
毕业了，九十年代末。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的我，也慢慢穿起了皮鞋。然而，很长一段时间的我，我脚穿皮鞋，心里却还是很别扭。这种别扭，来自于脚上，更来自于心里。虽然穿起了皮鞋，但我并没有淘汰回力牌运动鞋，每次回乡，我都不忘换上运动鞋。我这样做，没有锦衣夜行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乡亲们像当年划分阶级一样把我从农村给划分出去，更怕乡亲们说我进城之后装睨⑦（音ni,）。现在呢！农村生活条件也好了。农民也都穿上皮鞋了。
现在好了，物产丰富，市场上鞋的种类也是五花八门，品种繁多，让人眼花缭乱。这些鞋，按穿着对象分，有男鞋、女鞋、童鞋等；按季节分，有单鞋、棉鞋、凉鞋等；按材料分，有皮鞋、布鞋、胶鞋、塑料鞋等；按鞋的头型分有方头、方圆头、圆头、尖圆头、尖头，跟型有平跟、半高跟、高跟、坡跟;鞋帮还有高靿、低靿，中统、高统；按鞋的用途分，有生活鞋、劳保鞋、运动鞋、旅游鞋、负跟鞋、增高鞋等。光市场上的运动鞋，功能还可以细分为篮球鞋、慢跑鞋、足球鞋、网球鞋、极限鞋、综训鞋、有氧舞蹈鞋、舒适装备鞋等等。更有甚者，篮球鞋又还分力量型和速度型，网球鞋也分为土场鞋和胶场鞋，跑鞋还分为长跑鞋和短跑鞋等。
再后来，我谈恋爱了，一次同女朋友逛街，我执意送她一件礼物，她呢，极力推辞。最终，见我实在要送，就说：“要送，就送我双鞋吧！”女朋友喜欢鞋，也喜欢买鞋。最后，她自己刻意挑选了一双价格便宜的皮鞋，由我购买相送。那双皮鞋三十八元的价格，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几年以后，我和我的初恋女友，最终还是没能成为爱人没能成为夫妻，而做了普通朋友。又几年以后，一次闲聊到这件往事，我们无不感慨。她幽幽地说：“也许缘分，上天早已注定！还记得你当年送过我一双皮鞋吗？鞋穿在脚上，越走越远。。。”
鞋，穿在脚上，能越走越远，也能越走越近啊！我说。其实，我还想告诉她，鞋，也是“谐”的谐音，还有和谐之意。我最终没有说，我知道，其时再说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讲鞋的故事，我讲我穿鞋的经历，我讲鞋的变迁，我也是在讲我的成长史，其实，这也是一部缩微版的社会发展史。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路走来，回忆自己穿过的每一双鞋，走过的每一段路，五味杂陈，感慨万千，让人倍感珍惜。
注：
细发，郧阳方言，节约，节俭，爱惜的意思；
糨子，郧阳方言，茧子的意思，手脚或身体其它某部位，因劳作或长时间的重复摩擦而形成的粗皮；
3，四方八不圆，郧阳方言，乡人形容某种物体的形状，说圆不圆，说方不方的意思；
4，布绺巾儿 ，郧阳方言，从不能继续穿用的破旧衣服上裁取下来的细布条，或者布碎。
5，巴滑，郧阳方言，防滑性能很好的意思；
6，麻细，郧阳方言，次，差，不好，差劲儿的意思；
7，睨， 斜着眼睛看的意思，郧阳方言的睨，有傲视，轻视，故意摆谱端架子装逼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