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雄
母亲来到自来水管下面，轻轻旋转那闪着银光的水龙头，一股清水突然挣脱了束缚，带着呼啸声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夺路狂奔。
看，咱们这儿吃上自来水了。她指着连接到每一家的PVC水管，看着脸上有些惊奇的我。每一家都吃了上自来水，包括对面那山上住的几户人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是读着《诗经》长大的。据传，《诗经》的编撰者和被歌颂者尹吉甫家乡离我们那儿并不远。那时，我还从未走出过干涸的村庄。在大致搞懂这首《蒹葭》的意思后，心里纳闷不己：我心中那好人，伫立在那河水旁。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
这写的是我家乡吗？
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家乡缺水，奇缺无比。先辈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四处寻水，镢头，铁锹，钢钎都先后作为先锋部队四处征战，但结果都是伤痕累累铩羽而归。甚至那能穿透地球心脏的专业合金钢钻头，在地下百米处进行几番搜索之后，也只找出了几桶混浊的残留物便无功而返。他们在寻水的过程中流干了身上的最后一滴汗，带着没能痛痛快快喝一肚子水的遗憾，瞪着干巴巴的眼睛，躺在了冒烟的黄土里，把生存挑战留给了下一代。
从记忆中起，全村2000余口人和牲畜吃水就是仅靠一露天大水塘，每逢下雨时就要组织全村劳力修改水渠。如果雨水充足的话每年春夏时能接上一池，勉强能管上大半年。裸露的水渠从各个山头上纵横下来的，并从村子中间穿过，水的纯洁性自然得不到保障。水面上经常飘浮着牛粪、猪粪以及一些小动物的尸体，当然更有青蛙、小鱼在里面畅游，繁衍。但乡亲们没办法，顾不得这么多，捞起这些东西后，只当没有看见。若是遇到干旱的季节，即便是这样的水也没有。
上学的时候，每年两个假期的任务就是到二、三公里之外的邻村去运水。将废油桶刷净竖放在板车上，然后将水装在桶里，有条件的还可以牵头牛帮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凛冽的风吹到脸上像刀划过一样，但心里还是喜滋滋的。因为可以看到一泓碧波荡漾的大水面。到了目的地，我们拖着颤抖着腿把头扎进水里喝个够，喝着那甜甜的、凉凉的清水，心中的舒服、身上的畅快至今仍是意犹未尽。那没有任何辅料的清水就能喝得我们胃都直打抖，走起路来肚子里面“咕铛咕铛”作响。站在那冒着寒气的水塘边，我不由得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原来书上写的是真的。
但我却又纳闷起来，家乡究竟是在水的哪一方呢？
80年代末期，国家在贫困山区开始修建人畜饮水池试点，修建水窖——上接天上水，下截地面水，解天然匮乏。水窖的出现，对于故乡的历史来说，绝对起到一个划时代的意义，它是迈向文明的重要一步。当时，我家有幸成为村里四家试点之一，修建了一口方形的深约3米，宽2米的水窖。用铁皮制成方形的水管，嵌在房屋前后檐的瓦沟下面，然后再连接到一个过滤池中。这样一下雨，房屋上的水都顺着瓦缝流到了水管里，经过简单的过滤后，流进了水窖里。水窖建成后，引起了全村人们的关注，大家像看稀奇一样都把头通过窖口伸到水窖里面去打量，但下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有的人便大声“嗷”的大喊一声，回声震得耳朵生疼，引得围观的人们大笑起来。下雨的时候，大家凑到一起蹲在水窖旁边，仔细聆听着细水流入水窖的“汩汩”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串串断了线的珍珠散落入银盘的响动，清脆，悦耳，并有摄人魂魄的动感。那不是普通的水滴声，那是激发故乡与命运不屈抗争的铿锵鼓点声，催人奋进，让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有时喉咙也忍不住痒痒的，总要干咽几下。
试点成功之后，国家便在农村大力推广，乡亲们亲眼看到了效果，一些家境宽裕者便率先行动，水窖也一度成了富裕的标志。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各级政府和职能部门扶持力度的加大，加之“母亲水窖”等相关慈善项目的开展，修建水窖都有补贴，基本上都不用自己花钱。于是，家家户户都修起了水窖。有的还因地制宜修起了旱地水窖，种地缺水的问题也解决了，人们也像别处一样全年都能吃上绿油油的菜了。
水窖解决了故乡祖祖辈辈的饮水难题。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越来越多，见到的世面也越来越广，他们讨论着别处的的河流如何宽广，自来水是如何方便。听到了这些，母亲在家里带着挖苦的语气说，人们不知足，有水吃就行了，还想用自来水，咱们这儿根本就没有河。那么高的山，水咋过得来？
母亲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世面，她不相信那根细细的水管能穿过崇山峻岭，越过沟涧来到这个世代干旱的地方。父辈们大多也都不相信。
2009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试点移民搬迁正式启动后，乡亲们通过电视得到这个消息后，都还半信半疑；从丹江口调水到北京，那么远咋去啊。直到附近淹没区的亲戚们跑来告知要搬迁的消息后，他们才相信这个事实。原来，新闻上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开始关注这项发生在身边的重大工程，闲暇时都围在电视边，打听着工程的进展，还做着那些难离故土外迁亲戚的工作：到处水土都养人！
2014年12月12日，围坐在电视旁边，乡亲们亲眼目睹了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正式通水，那来丹江口水库的水一路欢声笑语，咆哮着向北冲去，兴奋之情像是那渠水来到了自家门口。一张张黝黑、干涸的脸上笑靥如花，他们搜肠刮肚想寻找个赞美的词语，但最后发现如同当年四处寻水一样，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人带头说：国家是真厉害！于是大家纷纷附和，真厉害，太厉害了！
让乡亲们真真正正感受到厉害的是我们村里真正通上自来水的那一天。母亲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咱们这儿也吃上自来水了！通过电波我甚至都能看到母亲那手舞足蹈的样子，随后，手机里传来人们嘈杂的说话声和笑声，之后便掉线了。急于想求证自来水是从何处引过来的，便赶回了家乡。看到每家每户门前贮立着白色的水管和银色的水龙头，它们高傲地昂着头，俯视着村庄的一切。
欢快的水流冲击着地面，溅起的水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脸，饱经沧桑，幸福满足。母亲蹲在旁边，满脸笑容地洗着刚从地里摘回的青菜，回应着我的话：国家都能把水从丹江调到北京，咱们这点距离根本不算啥。
不远处的学校，传来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水一方，曾经是乡亲们朝思暮想的梦境。而如今，这个做了千年的梦终于实现。沉醉在这江南水乡的梦境里，我时常在想，有了强大的国家，现代科技日新月异，不管是在水的哪一方，最终都会伫立在水中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