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祖成
穿过堵河，不多远，就是向山乡向山村。
站在村口，王忽然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这里的空气又香又甜。他顺着乡间小路往前走，路边的一片玉米林子不停地向他点着头、哈着腰，一阵微风拂来，风儿把他袅了一下，又一下，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五年前，王忽然随省文化部门到向山村挖掘整理民歌，那是他第一次到十堰。只一眼，他就被十堰现代化的汽车城、武当仙山和丹江秀水吸引住了，被古朴美好的向山村景村情村貌吸引住了。那时，向山村还有许多破败的危旧土房，当地老人讲，八九十年代，这里还有不少茅草房，村民吃不饱、穿不暖、住不安全。如今的向山村，危旧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小楼，有的把土瓦房改建成古朴风格的民宿，这里已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名村。王忽然在心里感慨说：改革开放四十年，带来的不只是城市的现代化，农村也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巨变。
当然，吸引他再次来向山村的原因远不止这些，更重要的是一个叫叶纯的女孩。他至今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叶纯闪动了几下明亮的眸子，亲切地叫了一声“王老师”。只一眼，他便记住了她。那时候，她才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那一次，他们合唱了一首当地的民歌《舍不得让你走》：
来了是我的客
舍不得让你走
轻风轻吻你的脸
山欢水笑把你留
欢迎你到巴山来
妹儿伴你山水走
……
可最终，他还是走了。他只在向山村呆了二十四小时，还没来得及到村子里转悠，就因临时任务匆匆赶回了省城。“你还是要回城里，这村子里是留不住你的。”走在乡间小路上，他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离别时她说过的话。他至今记得，说这话时，她好像含着笑，又好像噙着泪。说完，她咬了咬嘴唇，扭头走了。
一晃五年过去了。这期间，他们有过断断续续的联系，他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她说十堰是个好地方，向山村是个美丽的山村，她是不会离开这里的。他说：你早晚要嫁出去的。她说：就不嫁出去。
这次来，他没有告诉她。他独自一人在村子里走着，他没想到向山村有这么美。眼前是一片玉米林子，再往前是一片花海，红的花、粉的花、黄的花、紫的花，五颜六色，令人目不暇接。玉米林子的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清凌凌的，叶纯说，这河里还有小鱼儿呢！他来到河边，溪水潺潺流过，在一处水滩的中央，果真有一群小鱼儿，悠然自得地嬉戏着。王忽然开心地笑了一下，他顺手捡起一个小石块，轻轻地朝河中央扔去，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慢慢地扩散、消失。
穿过花海，王忽然看到了一家民宿，屋旁边一个大石头上写着“唱支山歌”四个大字。王忽然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对这个屋子并不陌生，五年前，他来这里喝过茶，还吃过一顿饭，是叶纯亲手做的。不过，现在的房子完全变了样，土瓦房改建一新，屋顶升高了，上面依然是泥瓦，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古朴原貌。墙面呢，还是泥土色，看起来却光滑平整。门还是木门，也有木门槛，两扇门是实木做的，显得很厚重。窗户还是木窗，却比以前更大更敞亮了。
王忽然对这房屋的改建很满意。他刚要进屋，屋里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这首曲子是当地的山歌，他似曾相识。他循声听着，进到屋里，一眼就看到了叶纯。她依然是那样：一双明明亮亮的眸子，一张清清爽爽的脸庞，甜美迷人的笑始终挂在嘴边。一头秀发，比五年前更加幽长……他的心突突突地跳动着，眼前的她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既新鲜又生动，他差点没认出来。没等他开口，她就惊呼起来，“不是吧？怎么会是你？我没看错吧？”王忽然木在那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生活在城市中，天天和城里人打交道，一脸的优越感，来到乡村，在她面前，他反倒木讷了起来。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吐出一句话来：“你——还好吗？”
“挺好的啊！”她含着笑，轻快地应答。她的嘴里像刚吃过蜂蜜，一开口，就甜丝丝地。“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一阵子，他说：“我来看看你。”说这话时，他声音很轻，轻得差点连他自己都没听到。可能是他一时还没调整过来，他还把她当成五年前那个羞怯的小姑娘。如果是五年前，他说这话，她一定会蒙着脸，羞怯地跑开。
现在呢，她已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举止优雅，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怯场。她浅浅笑着。“哇！这么荣幸。是真的吗？”
他“嗯”了一声，依然是轻轻地。
她看着他：“这次来呆几天？”
他被她的问题怔住了。究竟要呆多久呢？是看看她就走，还是不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他没有深想。但他这次来，是下定了决心的。他要来找她，如果可以，他甚至不再回去了。
“这次来，也是因为工作吗？”他还没作答，她的问题又来了。
“我是专程来这里的。”说完，他沉静着脸，显得很安静。
“你的梦想可不是在这里。”她的话，像是激励，又像是玩笑。他听起来，忽然觉得很沉重。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河边走着，她慌乱地说：“你以后一直在省城吗？”他说：“是的。那里有我的梦想，我的工作在那里，我希望在那里建一个民歌博物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话让她很失落，她的眼里甚至沁出了一滴泪。
“等你长大了，也去城里。去寻找你的爱情。”他并不知道她的失落。他还把她当成一个小姑娘呢！
“我已经长大了。”她生气地跑开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城里吧！”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
“我才不去。”
“你早晚要嫁到城里去的。”
“就不嫁出去。”
远远望去，向山村像一个盆地，四面环山，中间是一条小河。这里是高寒山地，适宜生长耐旱作物。自古以来，这里就有“向山三宝”一说。哪三宝呢？腊肉、土豆、苞谷酒。村民常年种有土豆和玉米，土豆是金黄的土豆，炖汤、蒸煮又香又面，吃进嘴里滑溜溜、细腻腻地；玉米是那种白色和金黄色的玉米粒，颗粒饱满，金灿灿、亮晶晶，玉米糁熬粥养胃健脾，玉米面掺猪草，喂食土猪，那猪肉自然就正宗、地道。所以，向山腊肉向来炙手可热，炖蒸煮炒，样样都是美味。
村里不像之前那么萧条，院落、田间，到处都能看到忙碌、嬉戏的人群。三五一伙的游客，随心所欲地拍照留影，发朋友圈，一阵疯狂地点赞。田间地头，依然有农人劳作的身影。王忽然看到，柱子正在玉米林里锄草，柱子挥舞着镐锄，精神得很，嘴里还轻松地哼着曲儿。在他不远处，是他的媳妇赵大姐。王忽然记得，五年前，赵大姐还是赵寡妇，他们也是在地里干活，后面有人朝他们这边打土块，一边打土块，一边唱着歌，唱的是调情的歌，唱得柱子傻傻地笑着。王忽然记得，当时，叶纯听到这歌时，脸羞得红扑扑地，一个人悄悄地钻进了玉米地。除了地里干活的，还有在广场上跳舞的，村头集市游玩的，男女老少，好不热闹。
现在的向山村，还是这样，遍地都是歌声，遍地都是欢乐。王忽然看到欣欣向荣的向山村，心里说不出的愉悦。“上次我来，村里可没这多人。”王忽然和叶纯并排走着，他碰了一下叶纯的手。
叶纯始终保持着微笑：“是的。前些年，我们村里的男男女女，也是一窝蜂地外出。哪怕是进城搬砖背水泥，也不愿留在村里。”
“咋说也是建设现代新城市，多有成就感啊！”打开了话匣子，王忽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啧啧啧，你们城里人就是有优越感。在推动城镇化建设中，乡村人可是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叶纯神采奕奕地说：“改革开放四十年，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农民这个群体。”
王忽然忽然感觉叶纯和五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他定定地盯着叶纯看，看得叶纯都不好意思了起来。“你长大了。”他突然说。
“然后呢？”叶纯问。
“该嫁人了。”话一出口，王忽然笑了一下，叶纯也跟着笑了一下。
“那你说我该嫁个什么样的人？”叶纯看着王忽然，依然浅浅地笑着。
“这个嘛……”王忽然故意卖起了关子。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子，不知不觉来到了村中心。这里有个叫“‘编’织人生”的竹编坊，是村里建的精准扶贫作坊，不少老年人，还有一些年轻妇女围坐在院子里，编织着藤椅、竹篮等竹制品。他们显得很轻松，一边劳动，一边说着笑着，还不时哼着小曲儿。村妇女主任说，来个对唱吧！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就一唱一和地对上了。唱的是首山歌，哥啊妹啊，情啊爱啊，男的声音很嘹亮，女的声音很甜脆，唱得山欢水笑，唱得村人开怀大笑。
王忽然觉得很新奇，他没想到乡村变化这么大，他的老家也在乡村，家乡人一年到头就是打工挣钱，家里的地都荒了，没人种了。但是，向山村不同，这里的村民都留了下来，地没荒芜，还有扶贫作坊，他们有事做，有钱赚，还很悠闲，工作就在家门口，还能顾家，还可以安幼养老，多好啊！
叶纯见他一脸的感慨，向他说起村里的变化：以前吃水，村民都是到河里挑，遇到大旱年，要到几里地外的大河里背水；现在呢，家家户户水龙头一拧，就哗啦哗啦流出安全的自来水。还有这路，以前是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现在水泥路通村达院，直抵农家，走起路来，腰杆都直了不少。过去村里没有广场，也没有健身设备；现在每个院里都有健身器材，小广场比比皆是，茶余饭后，村民可以扭扭腰，跳跳舞……叶纯年龄不大，但说起村里的变化，如数家珍。
他们继续在村里走着，一边走，一边聊，前面是一片菜园，黄瓜、丝瓜、豆角、茄子、西红柿……五颜六色的瓜菜争鲜斗艳。王忽然走近一看，菜地门口竖着一个牌子，上面有一个二维码。叶纯说，“想要啥蔬菜，扫一扫码，便可进去摘了带走。”王忽然不由赞叹了起来：“改革开放的变化已经渗透到每个角落了。”
“你觉得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叶纯突然问王忽然。
“变化很多啊！衣食住行、种植方式、产业模式……多得数不清。”他想了想，“最大的变化嘛，我觉得还是城乡面貌，基础条件更好了。飞机、铁路、高速，村里都通了公交车，到哪都方便。”
叶纯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王忽然愣头愣脑地看着叶纯，不置可否。
“你傻呀，在城里呆腻了吧。还有成长啊！你没发现每个人也在发生着变化吗？”
王忽然向叶纯竖起一个大拇指。他觉得叶纯的话很直白，却很深刻。是啊！人的思想，人的观念，人的成长，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忽然想到了叶纯的“唱支山歌”民宿，他觉得叶纯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子。叶纯说，她是在三年前在外地考察学习后，回村发展民宿的。和全国其它地方的民宿倚重吃住不同，叶纯的民宿更注重体验性，体验什么呢？当然是“歌”，当地的民歌、山歌。她专门建了个献歌台，每天都有村里的民歌手在此献唱民歌，游客来了，可以对唱，可以自由体验，总之，以歌会客，以歌交友，以歌为乐。不少城里人把流行歌带进来，和当地的山歌结合起来，随心所欲地串唱，唱着唱着就觉得有意思，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好几天，想吃啥菜自己到地里摘，还可以自己烧菜做饭。游客来玩，既唱了歌，又体验了家庭生活，觉得没白来，下次还要来。加上叶纯嗓子好，声音甜，又会钢琴，客人自娱自乐一番后，由她出场，给大家正儿八经地来一阵声乐表演，这真是一种享受。
“你说，我会去城里吗？”叶纯看着王忽然，认真地说。
王忽然凝视着她，摇了摇头。
“那你还会继续在城里发展吗？”她依然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王忽然沉思了一下，“我不知道。”接着摇了摇头，“可能不会吧！”事实上，他已经计划好了，来之前，他是做了不少功课的。他知道向山村环境好，基础条件也好，腊肉、土豆、苞谷酒已经走向了市场，扶贫作坊建了好几家，群众生活已经不成问题。那么下一步，乡村发展重点是什么呢？除了稳定的产业以外，他觉得更重要的是安幼养老。安幼不成问题，村里有幼儿园，有学校，那么养老呢？现在农村老年人越来越多，年轻人是年轻人的世界，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医不方便怎么办？他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打算在村子里建老年人照料中心，以湾就片，把老年人集聚起来，提供生活保障，让老年人在一起，玩啊乐啊生活啊，相互有个依靠，有个寄托，有个照应。他想，等到和叶纯安定下来后，他就实施这个计划。
“那里可是你的梦想。你肯定还是要回去的。”叶纯说了一句和五年前一样的话。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像极了五年前的样子，好像含着笑，又好像噙着泪。不过，这一次，王忽然注意到了。王忽然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那你说，我到底回不回去呢？”
叶纯扑哧一下笑了。
他说，“不走了。”
她说：“真不走了？”
他说：“嗯，真不走了。”
“留下来？”
“嗯，留下来。”
一阵歌声飘来，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舍不得让你走》。他们跟着音乐一起唱了起来，手牵着手：
来了是我的客
舍不得让你走
轻风轻吻你的脸
山欢水笑把你留
欢迎你到巴山来
妹儿伴你山水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