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伟
在余家坡的记忆里，奶奶一直裹着三寸金莲，穿着黑色小布鞋，拄着拐杖，呵斥追赶她永远也追不上的孙子。孙子调皮，炎炎夏日树梢蝉鸣时，会趁大人午睡偷溜到河沟泡澡，瓢泼大雨时会穿着黑橡胶鞋，像小猪佩奇一样在水坑里踩水。奶奶时常天兵天将般突然降临，像赶小猪一样用拐杖把我赶回家。
那时，天天和奶奶在一个脚盆洗脚，发现她所有的脚趾畸形反折在脚底，好奇又害怕。用手指去碰触，问她疼吗，她笑着说不痛。五六岁的我不太相信，因为我稍微走长一点路都会脚痛，把脚趾折在脚底怎么会不痛呢。
酷夏，没有电扇的农村很难熬，奶奶用一把蒲扇驱走蚊虫送来凉风，我才能睡得踏实。半夜，热醒的我一番喊叫，睡熟的奶奶又条件反射地摇起蒲扇，直到天明。
五岁那年爷爷去世后，我开始和奶奶一起睡觉。余家坡的冬夜异常寒冷，我常常会用小男子汉那不算大的腋窝夹紧奶奶的肩膀，尽最大努力温暖满头白发的奶奶。天亮了，奶奶每天都可以做出各种美味，经常做的是酸菜面籽。奶奶把腌制多日的老坛黑酸菜细细切碎，葱姜蒜椒下锅爆香，土屋瞬间充溢着酸辣麻香的诱惑。加一锅井水烧沸，揉搓如米粒大小的面粒，徐徐均匀撒在水面，筷子轻轻搅拌，煮沸，撤掉土灶里的柴火，余温煨几分钟，稠稀恰好。撒一把葱花，打只土鸡蛋，淋上香油，一顿抚慰全家人肠胃的早饭就出锅了。再配上奶奶自制的麻辣豆腐乳，就是我这一生最无法割舍的佳肴。
奶奶的手巧。七个儿女二十四个孙辈，从出生到长大，所有人的衣服布鞋都是奶奶一针一线、一刀一剪裁制出来的。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奶奶用几十个医用棉口罩洗烫后为我拼制而成的白夹袄，温暖又新潮。
小时候对坟墓有很深的恐惧，连墓碑都不敢多瞄一会儿。不惑之年，从上海风尘仆仆赶回来，跪拜在余家坡的山丘，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罗成英，1914年生”却那么亲切。如同看见奶奶挽着雪白整洁的发髻，穿着一身宽大的斜襟蓝衣，坐在年久发亮的竹椅上，在春日暖阳的屋檐下，抿线穿针，帮我缝那件白夹袄。
（作者系十堰人，现居上海。作家，梅洁文学馆馆长）
